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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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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邊關急事】

“草民見過建寧王。”

來人緩步往前,步伐穩健、頻率一致,單憑如此也能看出此人非富即貴,他伸手虛扶裴元,道:“裴元先生乃朝廷客卿,又是本王友人,無須多禮。”

與裴元說的話的人正是當今聖上李隆基的孫兒、李亨的第三子——建寧王李倓。

裴元站直身子,兩手一前一後半彎在腰腹處,與李倓平和對視。從氣度上來看,裴元略勝一籌,比冷峻的李倓風雅。但從氣勢上,李倓不但有與身俱來的皇家的威而不怒,還有著大部分皇親國戚身上沒有的精氣神。

這兩人相對而站,像是熊熊火焰與三尺寒冰相遇,竟讓人覺得有趣。

“許久不見。”

“先生別來無恙?”

兩人互問一句,也沒有要等對方回答的意思,李倓轉了個身,與裴元並肩站在石階上,負手而立。

“多年不見,先生風度不減當年。”李倓說道。

“世間翻覆人心,唯容顏不變。遙想當年草民初見建寧王時,也沒想到今日再見,一切如舊。”裴元說完,想了想,又補了一句,“倒也沒有一切如舊。”又看向李倓,微微躬身道,“聽聞不日前建寧王授太常卿同正員,恭喜。”

李倓不悲不喜道:“相比人心,本王覺得容顏更易逝。朝為紅顏,暮成枯骨,也是常有之事。”

裴元笑了一下,沒說話。

兩人又各自沈默站了須臾,有幾個隨從上前來,對李倓說了些什麽,李倓擺擺手,對裴元道:“沒想到先生也會來此上香?”

“建寧王是清楚的,草民不信這些。”裴元說,“草民來為左將軍診脈。”

“武鏡?”李倓微微一怔。

裴元點了一下頭,“大唐只此一位左將軍,不是嗎?草民原以為建寧王是來此見左將軍的。眼下看來,不是了。”

“自然不是見他。”李倓言語間突然帶了鄙夷和不屑,側頭看了一眼裴元,意味深長地問:“沒想到先生和他們走得近?”

裴元抖抖衣袖,一派輕松說道:“也不算很近。”

李倓一改方才和善地態度,冷聲道:“既然如此,本王與先生沒什麽好說的,沒想到一身傲骨的裴子現竟也有低頭的時候,本王看錯人了。告辭。”

裴元也不挽留,更沒有行禮,只是冷不丁說道:“幾年前與建寧王在南天別院相見,暢談國事時,我曾勸建寧王隱於朝野,看來是無用之功。”

李倓回頭看裴元,道:“那時先生說的是隱於朝,而非不聞不問。”頓了一下,“更不是嘴上說歸隱,實則待價而沽。”

裴元輕笑,“建寧王以為草民待價而沽不妥?”

李倓嗤之以鼻。

“那大概建寧王貴人多忘事,神武遺跡之中洛風之死已不記得了。”

李倓臉色依舊不大好,卻是想起什麽似的,喃喃說了一句:“洛風。可惜了。”

“草民自幼立誓救人,故而報仇這樣的事是不會做的。但不代表草民會忘記當日情形,伏於仇人腳下。”

李倓想了想,自嘲道:“是啊……本王的確片面了些,多有得罪。先生的人品,本王該信得過的,何況事關洛風的死。”言語間又是惋惜又是感嘆,頓了頓,“請先生不要往心裏去。”

“那也不是建寧王的錯處。托建寧王的福,我當日豪言終成。”

李倓回憶,突然驚喜道:“先生做到了?”

裴元道:“絕不再讓一人死在我手裏,迄今為止,做到了。另一條,還在做。”

李倓面露喜色,道:“可喜可賀。”

“建寧王是來看望文華郡主?”裴元轉了話題。

李倓臉色又蒙了一層陰影,好一會兒才回答說:“家姐葬在塞外,並非此處。”

正當此時,一個穿著鎧甲的士兵跑來,和李倓的隨從說了幾句,隨即上前來,正要行大禮,李倓道:“出門在外,不講虛禮,有事報來即可。”

那人看看左右,也怕引人註意,便只行了個半禮就上前說:“屬下奉密詔宣建寧王入宮面聖。”

李倓有些不解,問:“此刻?”

那人神情嚴肅道:“此刻。陛下吩咐,一旦找到建寧王,命您立即入宮,不得耽誤。”頓了一下,湊近些說,“邊關出事了。”

李倓神色立變,“什麽?”隨即強壓心中震驚,略思索了一會兒,道,“備馬回府。”

“是!”

李倓又吩咐另一人,“你立即去請李承恩將軍到我府中。”

“王爺不先入宮覲見?”

李倓道:“不妨事,換衣服總要些時間,先在府中見過李將軍再說。”

那人點點頭,退下了。

李倓這才收起方才的緊急神色,對裴元款款說:“看來是時候告辭了。”

裴元點頭道:“聚散有時,無須強求。建寧王公務纏身,不必多言,請。”

“告辭。”李倓轉身離開。

他策馬而去,穆玄英這才從一旁隱身處走到裴元身邊,將一個木盒遞過來,道:“先生,左將軍說這是約定好的診金。”

裴元側身打開木盒,看了一眼,道:“多謝穆少俠。”便接過去抱著。

穆玄英站好,說道:“沒想到先生與建寧王是舊識,且看似關系匪淺。”頓了一下,“也沒想到,建寧王是個如此剛正嚴明、喜怒毫不掩飾之人。”

其實方才的一切都被穆玄英看在眼裏、聽進耳裏。穆玄英拿了東西出來,卻見到裴元與一陌生男子並肩交談,出於禮貌,穆玄英並未上前。

但沒想到那男子就是李倓。

因李倓身份特殊,又與《山河社稷圖》有關聯,穆玄英就在一旁默默聽兩人的對話。對這個初次見到的建寧王,有了些直觀的認識和看法。

裴元不語,徑直往下走。

穆玄英跟上去,說:“雖不知建寧王和先生說的那些話裏有幾句真心,但從他的態度來看,顯然是很不喜歡神策軍的。”

“你想說什麽?”裴元問。

“我想說,先生是站在建寧王這邊,還是神策軍那邊?”

裴元早已料到穆玄英會問此事,便說:“偷聽不是什麽好事,朝堂的事也不是你我能涉足的。”說著看向穆玄英,“今日聽到了什麽,早些忘了的好。”

穆玄英搖頭說:“我本無心朝堂,可先生不知,是建寧王先把我牽扯進來的。”

裴元深深看了一眼穆玄英。

“我沒有說謊。”穆玄英以為裴元疑心自己,奈何不能提起《山河社稷圖》,只能幹巴巴這麽解釋。

裴元道:“只要萬花谷不牽扯進去,你們的事就與我無關。”

一聽,穆玄英立即說:“先生說謊。我不相信當日勸建寧王隱於朝的人,竟然是如此胸無大志之人。建寧王尚且可以韜光養晦,難道先生真的甘心隱於山水中、不問世事?”頓了一下,“何況,方才先生也聽到了,邊關急報。此事非彼時。難道此時此刻先生還要坐視不理?”

裴元走到馬車旁,站定,說:“邊關的小打小鬧,不成氣候。”說罷便上了馬車。

穆玄英胸中堵著一團火,什麽也不顧,就在馬車外說:“縱使有人犯上作亂,意欲傾覆大唐,先生也還是寧可躲在萬花谷嗎?我以為先生是高潔雅士,沒想到也不過是貪生怕死之輩!”

裴元猛地掀開簾子,第一次有了生氣的表情,盯著穆玄英,好一會兒後,喉間發出壓迫的冷聲:“上車。”

穆玄英也不怕他,上了馬車,一屁股坐下,閉上眼睛誰也不理。而裴元默默看著穆玄英,神情悲憫,不知在想什麽。

等馬車行駛近一刻後,裴元竟然先開口說話,不疾不徐道:“我沒講完的故事正是因為牽連了神策軍,不便向人提起。”說了這句後又自顧自說起來,“神武遺跡之中,純陽眾人圍堵謝雲流,純陽劍陣為主,氣純為輔,謝雲流縱一身武藝,仍逃無可逃。李忘生與謝雲流有師兄弟之情,給了謝雲流辯駁的機會,本以為純陽觀的這樁舊事會在那時得以化解,卻沒想到純陽弟子受人挑撥,祁進為首,眾人欲殺謝雲流。謝雲流卻沒死。”

穆玄英聽著,卻沒有一點回應。

裴元也是第一次對穆玄英說這麽多話,“因為祁進的致命一劍,刺到的人是洛風。謝雲流的大弟子。”頓了頓,“當時我隨東方谷主在場,謝雲流趁亂逃走,眾人請我去救洛風性命。就是那時,我與洛風相識。”

“先生你……沒能……”穆玄英睜開眼,看向裴元。

裴元含笑點點頭,“沒能救活他。”

穆玄英忽的就將好多事都弄明白了。

萬花谷中的孤墳是為何而設;裴元對李倓說的“豪言終成”是什麽意思;裴元祭奠故人時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。

裴元好像不想多說洛風的事,又接著說:“挑撥純陽眾人的罪魁禍首,就是武鏡。”穆玄英聞言,還在驚訝,裴元又說,“所以,今日我本不願來替他辦事的。”

裴元側目看看穆玄英,悠悠道:“可嘆,聖旨不可違,萬花谷中老老小小的性命都系於我手時,我大約也沒什麽別的路可選。”

原來如此!

穆玄英咳嗽幾聲以掩飾自己的驚訝,“所以,先生才故意刁難他們?”

裴元不置可否,又道:“至於建寧王的事,我也不過是想護萬花谷安寧罷了,什麽朝堂政事、國家興亡,全沒有谷中的人安樂無憂來的實際。”補了一句,“於我而言。”

穆玄英楞在那裏,腦子裏飛速地回想有關裴元的一切。

初見時,他是妙手神醫,舉止怪異、言辭犀利。再見時,他是江湖過客,一壺清酒、一束臘梅遙祭故人。

而面對神策軍時,他巧言善變、虛與委蛇,分明是個手無寸鐵的普通人,卻有著一夫當關的氣勢。在寺廟裏,曾兩次刀斧加身,他卻不見絲毫懼色,巧妙化解。

穆玄英看著裴元,想:他要我隨行來保護,其實,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。

如果建寧王是站在正義和良善的這邊的人,裴元呢?聽了他這番話,他雖沒有選擇黑暗,但似乎也沒有走向光明。他究竟是什麽立場呢?

穆玄英思忖片刻,也豁出去說:“幾年前,安祿山成立狼牙軍,漸漸壯大,軍權盡數握在他手裏,不受李唐管控。那時,浩氣盟中就有人擔憂過。我想,朝堂之上,以建寧王的眼界,加之方才他與先生說的話,他也是有過同樣的擔憂吧?一年前,安祿山調兵入關,浩氣盟幾乎傾巢而出,盡數布控長安附近的各個關塞。謝叔叔說,安祿山此舉,早晚是要反的。這些是我經歷過的,所以當我聽到‘邊關出事’時,從建寧王的神情看來,他好像想到的也是此事。狼牙反叛,近在咫尺。長安危如累卵,莫非青巖的萬花谷還能獨善其身嗎?”

裴元移開視線,看向窗外,依舊不說話。

穆玄英也沈默了一會兒,再開口時卻沒再說這件事,反而問:“先生方才為何與我說起舊事?”

“你說的那句話,洛風也曾說過。”

沒想到是這樣的緣由,穆玄英細細回想,卻不知是那一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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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人一路無話回到萬花谷。

穆玄英先去找陳月,從她那裏得知子虛道人已解開圖本。但天色已晚,只能明日再前去取回。而浩氣盟的人也在他們回來的半個時辰前離開了,只留了話給穆玄英:辦完要事,長安見。

穆玄英坐在晴晝海裏,把得知的事情跟陳月說了,陳月聽完,只問:“你真的覺得是安祿山?”

穆玄英回憶當時情形,道:“周邊小國一直是小打小鬧,近幾年連這些都不曾有,除了蟄伏的狼牙軍,我想不到別的。”頓了頓,“何況建寧王的神情已經很明顯了。”

“那你打算……”

“明日取回那東西,盡快促成,交給值得托付的人。”

“誰?”陳月問,“你覺得誰能值得?”

穆玄英自嘲一笑,伸手摘了朵花在手裏擺弄,楞楞說:“浩氣盟不行,因為我的身份,不能讓浩氣盟卷進這個麻煩裏。我原想過交給我義兄,藏劍山莊都是值得信任的人。但若是狼牙軍已反,以藏劍山莊的實力是不足以抗衡的。我今日曾有過打算,將那東西交給建寧王。可裴元顯然不願意萬花谷扯進這件事裏,我雖不能認可他的想法,但卻是理解的,我不能勉強他。”

“想不到別人了嗎?”陳月問。

穆玄英苦悶地搖頭,“實在沒法子,就還給唐門吧。”

陳月感受到他心裏的苦楚,伸手握住他的手,捏了捏,道:“也許有個地方更合適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註:

裴元的字“子現”是我杜撰,不做參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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